深夜列车
深夜列车
这是以前旧 blog 的一篇随笔,完成于 2018-06-02。
杨是在一阵婴儿的哭声中醒来的。
哭声如同春日的雷一般,先是远远的、沉闷的,而后在耳边渐渐清晰。杨被这尖锐近似利器划过黑板的声音拖出了混沌的梦境。
杨感觉自己仿佛一条从水中被捞起,狠狠掼在烈日炎炎下的沙土地上的鱼——他在同父亲垂钓时见过这样的鱼,巴掌长,随着鱼线的牵引跃出水面,而后落在地面上,徒劳地扭动着身躯。嘴一张一合。
头顶的荧光灯发出刺目的白色光芒,杨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——仍然在那辆慢吞吞的火车上。这辆本应在傍晚前就抵达终点站的车在途中停了多次,以至于深夜了还在铁轨上奔驰,但不论车上的乘客抑或是这辆车都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感觉,仿佛就这样永远也开不到终点也无所谓。眼前的景象与昏睡过去前并无两样,仍旧是肮脏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座椅,上面蒙着洗过多次泛黄了的白色布罩,几个烟头烫出来的边缘焦黄的洞中露出了底层织物原本的颜色。过道中撒着瓜子皮和皱成团的卫生纸,似乎在杨睡着的这段时间内也没有乘务员过来打扫。唯一的不同大约是坐在杨对面的年轻母亲此刻却不知所踪,只有和她一起的孩子还躺在座位上,哭闹声在安静的车厢中格外刺耳。
杨突然意识到耳畔没有车轮驶过铁轨时的隆隆声。车又停了。
车厢中并没有多少乘客。N 市到 L 市最近新通了高速铁路,选择乘坐这种普通火车的人就更少了。即使在七月的盛夏,夜间山岭深处的气温也并没有像城市夜晚般居高不下,寒气透过封闭的窗户渗入了车厢内部,杨下意识抽出衬衫口袋中的香烟想要点燃,却想起即使是这种最老式的火车现在也禁止吸烟了。身旁的男人大张着嘴睡得正香,壮硕的身躯在占满了自己的位置后仍不满足,还侵占了杨的小半个座位,杨认命似的叹了口气,放弃了走到车厢连接处抽一支烟的想法,将香烟塞回了口袋。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换了个姿势,将身上的外套又裹得紧了一些。杨望向窗外,只看到一片纯粹的黑,连铁路旁的灯都没有。大概是在隧道里吧,杨想着。他想象着自己是一条小鱼,在一条长长的海蛇的肚子里,而这条海蛇又被更大的怪物吞进口中。
渐渐杨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鱼了。
杨从小就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,父亲看年幼的他懵懵懂懂一言不发,起初还把他送去过医生那里,后来也仿佛接受了这个事实。只是杨每次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,总能看到沉默的父亲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。三年前杨说自己要离开 L 市去 N 市,靠文章谋生的时候,父亲也露出了一样的目光。没有赞同,也没有反对。现在他坐着与那时相同但方向相反的列车,返回那个他出生并成长的地方,相比离开时,身上只是多了三年时光留下的磨痕。在离开之前他向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的杂志社投了最后一次稿,没等结果寄回,便孑然一身离开了 N 市。
对面的婴儿似乎是哭累了,声音渐渐小了下去,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啜泣。久远的记忆突然涌上杨的心头,在儿时的时候曾有一次父亲出远门,那时的火车还是车窗能从下向上拉开的陈旧车型,发车后杨在父亲的怀中嚎啕大哭,打开的车窗中依稀能看到站台上母亲的身影。不,也可能是自己在站台上拉着母亲的手嚎啕大哭,望着巨大的金属怪物将父亲带走,车厢里的父亲看不清面容。自己究竟是在母亲的身边,还是父亲的怀中?回忆似乎背叛了它的持有者,展现出似是而非的面孔。杨试图将其理清,但过往的记忆像是熬开了的各色的糖,不同的时间地点彼此侵蚀融合。当时的站台上,似乎也站着三年前的自己和父亲。
过道中传来的细碎脚步声让杨回过神来,年轻的母亲从不知何处现身,手中拿着一个奶瓶。走到座位后她将婴儿抱起,熟练地用手臂试过了奶的温度后,便将奶瓶塞到婴儿的手中。饥饿的婴儿急不可耐地抓起开始吸吮。似乎是察觉到了醒着的杨,她投来一个带着紧张和歉意的微笑。杨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。饱餐后的婴儿再次陷入沉睡,年轻母亲轻轻摇晃着臂弯中的婴儿,口中哼着细不可闻的似乎是摇篮曲的调子,渐渐地她也不敌困倦,头顿着睡去了。在这样的场合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,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男人。杨似乎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,而父亲似乎也从未试图去了解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杨。三年前他在即将踏上离开 L 市的火车前与站台上的父亲对视的时候,父亲面无表情的脸下究竟有怎样的情绪在翻涌,又有多少将出口的话语,化为了无言的凝视。
一阵沉闷的响声后,停滞了不知多久的列车开始缓缓地加速。杨想着或许明早就能抵达 L 市,到那时他可以在面馆中吃一碗本地的面,或许能和父亲一起吃。车厢轻微地摇晃着,杨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,在又一次昏睡过去之前,杨想着这一回要试着去了解一下父亲,也许像儿时那样,跟父亲去钓钓鱼……